在澳門還是一條小漁村的時代

對比起今時今日華麗的國際旅遊城市

雖然當年生活沒有那麼便利、發展亦沒那麼發達,但卻有份古樸的簡單與閒適

更可以隨處看見四周環海的澳門,揚起一隻又一隻漁船

而當年大部份的謀生工具,都是由每一個行業的專業職人親手打造

小至風帆,大至機動帆船,都由造船師一手一腳逐件裝嵌

雖然時至今日小漁船換成大型觀光船,船廠變成攝影發燒友的拍照勝地

但對於造船業最黃金時期的澳門來說

它不僅支撐著澳門當年舉足輕重的捕魚業,更有與神香、火柴和爆竹齊名的「四大傳統工業」之美譽

只可惜輝煌歷史過後,仍敵不過社會時代的變遷

終於在2006年最後一艘船建成後,正式步入歷史

談錦全,人稱談叔,五十年代土生土長的澳門人

從十七歲開始加入造船業,一做便做了半世紀

「我由細到大在船廠長大,當時的小朋友從小就被灌輸要學習至少一門手藝,起碼不怕餓死。最初船廠是集中在提督馬路一帶,從青州、筷子基到水上街市、沙梨頭的海傍地區船廠林立,光是新橋區就有二十五至三十座,甚至到氹仔益隆炮竹廠至地堡街一帶都有船廠,到八十年代才正式搬到路環荔枝碗。」

六、七十年代是造船業最頂盛的輝煌時期,全澳漁船最高峰期多達約五千艘,造船工友近千人,更設立了『造船工人子弟學校』,方便造船工友子女入讀,反映當時造船業的發展有多蓬勃

「造船業雖然較辛苦,但工資比較高,做學徒時制度就好像打散工一樣計日薪,哪裏有生意就去接,要做得好才會有老闆賞識下次再叫你做,由風帆慢慢學習到機動船,學師滿三年才可以去申請工會證,正式成為師傅。」

1975年開始擁有了自己的家庭,育有三個小朋友,一個人擔起成頭家,每天5-6點起床就工作一整天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雖然盡是勞累,但回到家卻可以讓小朋友得三餐溫飽

是很多八十年代澳門家庭既溫暖又辛勞的回憶

六七十年代,澳門的造船廠大多設在沙梨頭、林茂塘一帶

但隨著河床日淺,加上城市發展,澳門不少船廠便逐漸搬遷到當時水深仍可的路環荔枝碗

而到了八九十年代,是荔枝碗發展的全盛期,十三間大型造船廠,超過二百名工人

若然以全年統計,整個荔枝碗一共可造出百多艘大小船隻

可惜九十年代後期漁業萎縮,澳門的海域因為珠三角的發展而受到越發嚴重的污染,國內開放增多了競爭對手,環保意識比以前差,漁獲大大減少,與漁業唇齒相依的造船業也因此受到嚴重打擊

「九十年代其實間間廠都還有船做,是到了二千年開始才漸漸式微,2004年是我最後一次造船,當時其實也沒有想過會是最後一艘,一直盼望可以延續,但沒想到兩年後,最後一艘澳門製造的漁船下水後,澳門從此就再也沒有造船業了。」

從前每天數以百計的工人一釘一捶地嵌船的熱鬧光景,與今天的「危樓」形成強烈對比

堅持了幾十年的手藝雖然已成歷史,但造船的熱誠卻從未減退

「2013年時應澳門歷史檔案館邀請,配合當時一個關於造船業的展覽而舉辦『父子情懷──造船傳承的側面模式』講座,與兒子一起講解傳統造船工藝技術和歷史。雖然那次工作坊的規模很小但反應卻很好,商會有見及此亦有意想延續這股文化,打算建造展示館,所以後來就正式開始把舊時曾經製造過的船,重新再做一隻完全一模一樣的小型模型。」

從前由十幾名船匠一起打造一艘艘巨型漁船,如今靠一臂之力亦希望能盡力延續這份風采

無論是船頭、風帆、船槳,甚至細緻如機器的開關

船模從材料、工具和技巧上,和製造真船都完全一樣

談叔利用自己幾十年來的造船知識,按比例建造澳門傳統帆船的模型,把昔日的回憶再現

「澳門的造船業曾經有過一段輝煌歷史,雖然無辦法可以再造出一隻可以在海上揚帆的船,但如果到我們這批最後的造船者都離開了,這門手藝就真的會徹底失傳。雖然現在很多人甚至政府都討論保育,要保存傳統工藝歷史,像炮竹、火柴就有做很多相關的工作,但造船業反而沒有,所以不想等到真的完全消失後才來後悔,因此便用了完全比照的方式,製作了這些『迷你版』。」

即使是一個這麼小的迷你船槳,原來也要用上一個多小時來製造,若然要製作一隻大風帆,更要用上超過90天的時間,可想而知當年製作真正的漁船要多花心血和時間

有多少文獻記載?有多少偉人誕生?有多少起重大事件發生?

這些具體化的數據背後,最重要的還有承載了多少個經歷了這段時光的「集體回憶」

自小受到爸爸耳濡目染,大學修讀考古學系,談叔的兒子談駿業

見證著造船業由頂盛到式微,對澳門多年來的變遷有很深感受

「從爺爺那一代開始已經是船匠,再到爸爸繼承,小時候經常在船廠玩,還記得以前臨趕製出船之前爸爸每晚都要工作到很晚。而大學畢業後本來一直在香港從事考古相關的工作,但眼見澳門自從2008年開始突然變化很大,所以2012年正式回來後,很希望能為澳門做些紀錄,總覺得如果再不趕快回來,有很多歷史就沒辦法保留了。」

駿業憶述起還在08年的時候,其實壓根兒沒有想過造船業會成為夕陽行業

但受到一場暴風指數高達十一級的超強颱風「黑格比」無情吹襲,讓原本只是靠著傳統老智慧的荔枝碗船廠受到嚴重損毀

再加上眼看著每年的工友聚會,資深的造船師傅一個又一個離開

不禁唏噓之餘亦讓他更加快腳步,希望在這段珍貴的歷史消失殆盡之前,能留下點甚麼

歲月的洗練褪去了年輕時的幹勁,但卻把這份堅持承傳到下一代

「人文活動產生事件,時間紀錄事件的發生,人們所共同經歷的時間與事件,形成歷史」

換句話事,是我們在創造歷史,而在記憶中所記載著的回憶,就是歷史其中的真實部份

而「口述歷史」就是一種搜集歷史的途徑,資料源自人的記憶,訪問曾經親身活於歷史現場的見證人,再進行文字、錄音、影像等紀錄

這也就是談叔和他的兒子駿業現在為荔枝碗所做的事

「人群記憶消逝後就好難再有,所以荔枝碗的代表性和村落價值其實遠比我們想像中大,從14年開始我們就努力籌辦文化講堂、展覽和展示室、村中導賞及工作坊,希望盡力能保存多少得多少,現在新的一代已經逐漸不知道原來澳門曾經有造船業,所以想盡量用各種方法推廣,讓更多人知曉這門手藝和歷史。」

近年香港十分著力推行海上觀光,也越來越受歡迎,當中最具代表性的觀光船『鴨靈號』,便是上世紀四十年代在澳門建造的捕魚船

但反觀正正是擁有這段輝煌歷史的澳門卻沒有把握保育宣傳的好機會

還在2017年年頭以安全為由突然宣佈要進行清拆行動,並極其迅速地僅兩個月後就圍封動工

因此引起社會極大的關注和討論父子二人齊心合力推廣造船文化

無論在課本上會教授抑或留下小型炮竹廠和煙花、神香製造工場等歷史遺跡,都可以看到以前澳門對傳統工業的重視

但時至今日明明同樣擁有重要歷史價值的造船業,極其難得地到現今還可以有「活生生的博物館」

能夠讓人比起只是看照片嚼文字更彌足珍貴親身現場遊歷的機會

眼睜睜地看著這些難得的文化傳承無法以最適當的方法延續難免讓人心痛

「其實我們這一代最後的船匠非常希望可以和政府溝通,亦曾經表示過願意親身參與保育計劃,在這區長大的街坊也很期待可以活化這一區;這裏留著的不止是歷史價值,還有這一個時代重要的回憶,到底值不值得保留,至少也希望能有一份公開評估,讓公眾了解從科學和專業的角度來分析,荔枝碗到底該拆還是不拆?背後的理由又是甚麼。」

沒有辦法再在澳門造船已經是一個鐵一般的事實,但實情要活化這一區再利用還有非常多的途徑

在所謂「日久失修」之前其實他們早就已經向政府爭取轉型,但奈何最終還是沒有獲得批准,令到廠主就算「想動也不能動」,即使想投資整修也遲遲未見到可觀的將來

因此就算直到2015年每年也有批出牌照,但就完全無法更改用途

但萬萬沒想到在2016年,政府就突然以「多年沒有履行造船及維修」的理由直接不批發牌照

這種明明想做卻甚麼都不能做的位置,著實叫人無奈又惋惜

即使無法再做大型船隻,也憑著巧手製作出一隻隻完美像真的船模,為的只是希望這門手藝不要就此消失

歷史上遺留下來的遺跡、遺物,作為歷史的產物,都打上了時代的烙印

它代表著當代人類智慧的結晶和歷史進步的標誌,無論是有形或無形,都有難以取替的價值

「以前的澳門好有人情味,即使是政府都有商有量,不會『話一就一』,老實說其實大家都樂見環境進步,問題癥結就在於如何把舊有時代的傳統和現今的文化結合,才可以讓一個城市保有她真正的特色。」

就像我們去旅遊就是想去看當地的風土人情和歷史遺跡,從而了解這個城市從往時到現今的變化

但若然為了發展而過渡開發甚至不惜犧牲已經僅果碩存的最後回憶

那澳門從古至今的價值,還剩下甚麼?

第一次與談叔和駿業相遇,是在塔石《藝墟》,那時看到迷你但還原真實原樣的船模型,實在讓人詫異其手藝之高,沒想到一談之下還發現原來背後蘊藏著這麼一個耐人尋味的故事。雖然對於現時的「新澳門」來說,大家日常關心的都是社會民生的議題,往往到了哪間要消失,哪裏要清拆,才引起社會的關注和喚起公眾往時的記憶。比起惋惜慨嘆即將逝去的事物,其實在它們還活生生存在的時候,若然能多點關注和支持,對於那些一直默默付出努力尋求改變的人,也許是一份更實在的心意;甚至在一些重要決策公佈時不再沉默,讓民意傳到每一個角落,才能成就為一股有影響力的力量。

採訪 & 撰文:| 嵐の旅遊美食地圖 | blisstan
攝影:十月
設計:Sam Lok

最後修改日期: 2023 年 10 月 9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