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布行內部,猶如看見一簾環迴斑斕的瀑布。
長條狀布匹一卷倚傍一卷,密密麻麻地豎立,從地面發展,分上下兩層,直頂天花。高低、粗細、長短不一,唯獨朝向一致,都是樁柱般頂天立地。
顏色圖騰繽紛如花團錦簇,一卷卷也像畫紙上的一筆筆,毫無遺漏地,為素白但隨著時日變得薰黃的牆身勾劃上五顏六色。
「狗屎街」變成「黃金地」
店舖中央的白色長枱堆滿布匹,燦哥在枱面揮剪裁布超過三十年。
身穿黑白衣衫,年屆六十頭髮灰白斑駁的他,坐在裁剪枱旁邊的小圓摺凳,就跟桌上布堆齊頭平高,仿如淹沒在華麗奪目的布海中間。
下午時段人流零星,偶爾有客人入店巡走一圏,或駐足門外放聲發問幾句。燦哥說﹕「以前做都做唔切,邊度得閒同你傾計?」現在他就這樣坐著,一個人看舖都應付有餘。
燦哥二十歲入行,在姑姐的布行打工十年,直至布行結業,他於是把財貨頂手過來,自立門戶。
很多人或許以為,穎華布行一開張,就選址當年買布做衫一條街的黃金地段,但其實本末倒置了。燦哥說當年受資金所限,只租得到毫不起眼的橫街窄巷,昏暗,滿街爛地,他指劃著店門周邊、時至今天已經修整完好的街道﹕「環境差又多狗屎,所以叫狗屎街。我間舖對正垃圾桶,周圍垃圾一堆堆,好臭。」
「算喺啱自己荷包,點知做落旺到不得了。」他憶述1994年穎華布行開張,附近幾乎沒有商店﹕「係我間舖帶動,做衫師傅見有布賣,就開響附近等客人方便,開下開下就成條街都係。」
一匹布咁長 也有盡頭
同行遍地開花,燦哥屈指逐間細數,從他駐紮的三盞燈,到盧九街、草堆街,連附近的裁縫師傅,他都記得一清二楚﹕「以前街口就有幾間,呢邊有,嗰邊又有。」
可惜小商戶始終敵不過大趨勢,裁縫師傅年事漸高卻又後繼無人,令做衫服務越來越貴,亦有錢難求,賣布作為上游行業,當受影響。加上成衣業和速食時裝興起,大批量生產亦推陳出新,現在年輕人更轉移至網上消費,使賣布免不了成為夕陽行業。
以前有競爭依然門庭若市,現在同區布行剩下寥寥無幾,卻不見得使客源集中而有起息。「算啦,黃金時間都過咗去啦,做得落去就算,做多三、五年唔做㗎啦。」燦哥的回憶中有不復當年的唏噓,但他還是從容自若,謙虛而滿足﹕「我無文化又無技術,都算係咁啦。」他感恩當年攢到的錢足夠自己買樓買舖,即使後來大不如前,老來也得以安居樂業,他所求的並不多。
認真掏 就有寶
老布行沒有講究的店面和商品陳列設計,但燦哥閱布無數,熟客的喜好他都記得,講解和選布服務亦份外專業。
熟客同樣份外信任,一走進去,直接講出心目中新衣服的概念,或是展示幾張類近的圖片,他便開始在堆積如寶山的布群中三扒兩撥,總是掏得出幾款合客人「心水」的。
說掏寶並無誇張,因為隨意堆疊的布匹,原來真的滿是寶藏。沒有燦哥的介紹,也不知道布匹大有來頭,好一些是日韓、歐美奢侈時裝品牌剩下的布材,甚至連外國皇室喜愛的衣服品牌,布材都竟然混在叢中。「牌子貨料靚,平時一件衫都幾千,我呢度先賣幾十蚊一碼布。做街坊生意無所謂,賺返人工咪算囉,做埋我嗰代都唔做㗎啦。」所以燦哥說,「熟行」的一進來,劈頭一句就問﹕「燦哥,有咩好嘢呀?」
熟客都是時尚大師級
燦哥的客人很多都是街坊,年輕時就認識,「黎咗幾十年,有時傾下聚下,係客又係朋友。」布行幾乎靠老主顧維持,從年輕光顧到結婚生子,逢辦喜事就來買布,所以這裡不乏鑲鏽滿珠片和金絲的閃亮艷麗的布款。
例如在雜誌上看到喜歡但不完全合意的,就過來買布做屬於自己的款式,這群人喜歡慢工細貨,即使一件衣服的製作,比網購的速食時裝昂貴亦費工時,也不及稱身合意來得重要。
除了用家,燦哥的常客亦有從事和學習時裝設計的專業一群。訪問當天,就碰到一位時裝設計老師過來尋找合用的裡布,可惜無功而還。他經常帶著學生到本地布行選布,說在澳門找布十分艱難,只能在那麼幾間來來回回,經常找不到想要的,雖然現在什麼都可以網購,但不能親手感受質地,並不是他接受的採購方法。之後也見零星幾個打扮時尚的年輕人探店,細問之下,都是服裝設計學生或設計師。
華麗不如樸實
布料上淡淡的印花、紋理、漸變顏色若隱若現,樸實絶不等同簡陋。燦哥隨手拿起一幅作為例子,這由一小格一小格顏色和紋理不一的方塊布拼縫而成,叫做「乞衣布」或是「百家布」,名字雖寒酸,但其實拼布比大多款式都更花功夫,只是功夫都藏在細節裡。
買貨初期,嘗過自以為款式新穎特別,回來後無人問津;又或是客人提議了某些款式,看見實物卻又不喜歡,所以他說現在買貨都不道聽途說,只憑自己經驗。
款式首先吸引眼球,但說到底,客人手心隨著視線遊走於布匹,最後能使他們駐足的,還是質地。因為多是做日常便裝,燦哥說客人會要求面料舒服有彈力,例如一些純棉或棉麻質地,眼看原始得似「粗衣麻布」,但穿起來輕透親膚,夏天甚至會有外國人登門尋找。亦有些作為西裝等工作服,更加要求免燙又容易打理,可以每天起床穿上就出門上班。
學布功先交足學費
布款過百,斷不可能每塊試用,但早年採購不懂擇優,就會有客人氣沖沖回來投訴,甚至退貨,他說客人的反映一定要記住,久而久之就知道熟優熟劣。
這「學費」一點也不便宜。布匹佔位,不能長期屯積,所以一但滯銷,就只能用貨車整批運上內地轉售。雖有轉售的通路,但一來運輸成本昂貴,二來轉售的計價方式也令價錢被壓得很低,所以燦哥形容出賣舊貨,是來的時候一碼碼量,走的時候一斤斤稱,始終還是血本無歸。
不怕紅爐火
有些布摸上去質地順滑,直覺以為優質,燦哥說不虞有詐。例如有些絨毛布混入了化纖和亞克力,穿幾次就開始起毛了。
燦哥「教路」,若然是真絲金線,燒過的部分即化成灰,靠近會嗅到蛋白質氣味;純棉因為是物料天然,不會有強烈氣味,但有時會是紙張燃燒的淡淡氣味;絨布是毛髮織成的關係,就有一陣燒頭髪的氣味,相對強烈。而布料一旦摻雜膠質或化纖,也逃不過火光的試煉,燒起來煙大之餘,布料亦會收縮成一團。
只怕「唔識貨」
所以燦哥偶爾還是會遇上「唔識貨」的客人,他分享,曾有客人買了一幅真絲,回去投訴浸水之後脫色,他只能拼命解釋,純正真絲不易鎖色,所以不能長時間用水浸泡;之後他賣絲料前都緊記要解釋清楚特性,亦搜集了一些用鹽水、漂白水輕泡「定色」的小智慧建議給客人。
找到解決方法當然是最好,但好一些,卻只能在選布時取捨。曾經有客人買了意大利品牌的高級羊絨布,回去熨燙之後縮水和脫毛,燦哥回想當時大庭廣眾之下客人返店大罵的情境﹕「佢好嬲,係咁鬧,但其實自己無常識,絨布根本唔燙得。」雙方因為換布而爭持,就連旁邊的客人都看不過眼要為燦哥說話,雖事過已久,他說起還是帶著滿多的無奈和不甘。
「老行尊」自嘲「老人家」
各種各樣的客人都見識過,我打趣安慰燦哥,現在是「老行尊」了,沒有人敢再挑釁。他笑著搖頭,說自己只是「老人家」。
看著他搖動的頸項,留意到上面圍著一個黑色的頸箍。他似乎也在意到我的注視﹕「唔係裝飾嚟㗎,保護條頸唔怕受涼。」頸箍有理療作用。
長年負重使腰頸勞損嚴重,亦因扭傷而存留風濕舊患,需要持續治療。他屈曲手臂摸了摸頸背,說﹕「算啦,反正做多三、五年唔做㗎啦。」退休的想法應也有身體考量。
放飛女兒荳芽夢
燦哥育有兩女。
布店最裡面的入牆櫃,堆滿厚重的布版色卡,前面立著一個白底紅藍字的傳統蝕刻招牌,旁邊是一個穿著紫藍色相間蓬鬆蛋糕裙的長髮芭比。這是小女兒在暑期班學做的葡國新娘裝,衣服用皺紋紙製作,放在店面做「生招牌」。
問到是否打算栽培女兒將來用真布做衫,成為時裝設計師,他說﹕「唔會啦,一定唔會。」提起本地很多老店沒有下一代繼承衣缽,燦哥也數得出最近因此結業的幾間,問到布行的傳承,他很直接﹕「唔好啦。」
小女兒今年才十一歲,一切似乎言之尚早,但燦哥笑說﹕「老一輩就話繼承,而家嘅人要求唔同,識自己揀㗎啦。」小女兒年紀雖小,但自小看著老爸經營布行,於是偶爾也大談自己的「生意經」,想像長大後在布店的樓上教授畫畫,樓下教授鋼琴,充滿童趣和憧憬的話讓燦哥哭笑不得。
提到正在上海升學的大女兒,從老是謙虛細語的燦哥口中,聽得出父母的自豪﹕「我笑阿女係林黛玉去讀電子工程,嬌滴滴,仲要女仔讀嗰科,真係好少有,又辛苦,佢鍾意無辦法啦。」他痛惜女兒,但分享著她小時候機械人比賽的往事,以及能夠接觸發展無限的新興產業,流露著一份滿足。
很多父母都希望子女留在身邊,但燦哥相反﹕「今年畢業我希望佢留響上海做嘢,甚至出去見識下大城市嘅水準同格局。」
穎華布行門外有一小塊空地,經常坐著三三兩兩,少有冷場。從前街坊說﹕「你唔好唔做呀,唔做我哋真係無埞買布。」現在也有街坊講﹕「你唔好唔做呀,唔做我哋真係無埞打躉。」
訪問之日,就見他把一個麵包小心包好,問及原來是街坊經過,聊聊天後送上的。他也分享,旁邊裁縫店的師傅最近親手做了一套西裝,送給他經常坐布行門外打發時間的岳父。
從吸納一群客人,到收獲一班朋友,這大概也是燦哥一直重覆又重覆說著﹕「做多三、五年唔做㗎啦」,但每日仍照常開閘關門的原因。
採訪:哈皮因、Diana
撰文:哈皮因
攝影:Tim @ Tim’s photography
設計:Sam L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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