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程的守路人──本澳殯儀業資深從業者談行業變遷

生死是人生必然之事，但世人對兩者的看法卻截然不同。在澳門乃至周邊地區，「生」，常被視為希望的象征，而「死」，與之相關的儀式、行業，只要提及便充滿避諱。2024年年底，一齣極具張力的港產電影《破．地獄》，再次讓大眾直面與殯儀業及身後事相關的話題，令這個行業仿佛一下子站在聚光燈之下，引起廣泛討論。今期ZA誌邀請到本澳殯儀業資深從業者侯生，分享從業近三十載的經歷，帶讀者走近這個看似充滿忌諱的行業。

 

「膽大心細」方為守路人

從業殯儀服務的侯生，是一名本澳殯儀服務籌辦人，於1998年由親戚介紹入行，十八歲開始邊做邊學，至今已經二十七年。

談起入行限制，侯生認為，因為這是「厭惡性」行業，需要接觸很多遺體、骸骨、骨灰等等，所以入行要有膽識，不怕辛苦，不怕「污糟」，而個人的宗教信仰及性格不影響入行。談及從事殯儀業的入行首要條件，侯生反復提及要「夠膽」，並透露以前從業人士需要獨自在醫院的靈堂替先人家屬守夜，以確保靈堂內的一切完好無損。侯生話：「我哋初初入行，就算八號風球，都要自己一個人係醫院靈堂守住先人遺體。靈堂就得一盞燈仔，但你要坐係度，你夠唔夠膽？你要一個人面對遺體，你夠唔夠膽？」

早年的本澳殯儀業環境艱辛，工時亦較長。侯生稱：「當年，我哋基本從早上八點，工作到晚上十二點，返到屋企唞幾個鐘，第二日又早上8點（開始）。」除了每日工時長，行業以往的假期也不多，基本只有正月初一至初三、五一國際勞動節、十一國慶，又或者冬至當天可以放假半天。與此同時，侯生亦分享道，以前入行初期，基本殯儀服務籌辦人可謂是「一腳踢」，「有時遺體化完妝，主人家唔滿意，化妝師又唔係現場，籌辦人都要自己落手去做。」

此外，細心謹慎也是從業關鍵。侯生表示，這一行不可以錯，包括文件處理、協助先人家屬做任何事情等等，都絕不能出錯。可見要「膽大心細」，方能在這一行一直耕耘下去。

 

用心研習知「吉凶」

「擇日」可謂是開啟每次殯儀服務的重要節點。擇日時，殯儀服務籌辦人必須先翻看《通勝》，除關注大眾留意的宜、忌，但業內人士還會留意「日腳」。所謂「日腳」即《通勝》之中每日的資料，包含吉星、凶星等，內行可從中讀懂每個日子的適宜或迴避的事項，再結合計劃要做的事宜，為先人家屬擇取合適進行殯儀的日子。

談及《通勝》，可以感受到侯生對這份職業的認真與執著。他說，至少要經過五至八年的研習，方能熟習《通勝》的知識。侯生認為，要做這行需肯下苦功去學習，比如用以擇日的傳統曆書《通勝》，有幾百頁紙厚，需要在行業前輩指點一二後，自己再花時間慢慢研究和學習。而且《通勝》版本有很多，經由不同出版社出版的資料均不相同，行家多以蔡伯勵大師編寫的《通勝》為依據，而網上常見的「萬年曆」又或者是手機應用程式（APP）的內容良莠參差，而且較少包含「日腳」等詳細資料。

從業多年，侯生當然亦遇到過「半桶水」的殯儀經紀，對《通勝》一知半解便走馬上任，為先人家屬擇日。侯生認為，既然入行就要考慮是否對得起這份職業，但當出現這樣的行家，他自己還是以客戶的感受為先，只要客戶認可相關行家的服務，他也不會與其爭辯。

 

港澳喪禮大不同

本澳作為多元文化城市，喪禮儀式亦是由主家去選擇中式或西式。侯生表示，殯葬儀式基本是遵循先人生前的宗教信仰，而中國人一般就是以道教的儀式為主，而他們鋪頭中西式均可以安排，而本澳九成先人家屬均會選擇火化。據了解，現時甚至流行「即出」的便捷模式，也就是將遺體進行防腐之後，從醫院運至殯儀館的細靈堂，緊接著於中午或下午將遺體運送至內地進行火化。侯生表示：「社會風氣係咁嘅啦，所以呢行基本上依家越做越簡單。」

侯生又講到，以往老一輩要求喪禮的超度儀式要做足做完整，基本要從下午三點左右開壇做法事，直至晚上十一點收壇，再到次日上午九點繼續進行「送行功德」，最後到中午十二點至下午一點左右，再將遺體進行火化。

談及超度儀式，不少人應該會想起電影《破．地獄》的情節。侯生分享，澳門與香港雖然均是進行道教的儀式，但其實兩者非常之不同，因為澳門殯儀基本歸類為廣東式殯儀，而香港則是上海式殯儀。侯生指出：「好似近排熱門嘅戲入面，香港嘅儀式真係跳晒舞、舞晒劍、跳晒火盆，但澳門就唔洗嘅。」據稱，澳門的道教喪禮儀式會有幾塊瓦片，由喃嘸師傅帶領先人家屬邊走邊將瓦片擊破。此外，香港超度儀式一般從下午四點左右開始，一直持續至晚上九點，以燒紙扎品結束，而澳門的儀式則從下午五點左右開壇，持續至晚上八點左右，不過最後也是以燒紙扎品結束。至於港澳道教超度儀式不同的原因，侯生表示，這是由於香港上一輩多從上海而來的有錢人家，所以儀式便跟足上海的模式，而澳門上一輩則是多為水上人家，因此相關儀式便沿用珠江口一帶的習俗。

 

行業規範促變遷

據介紹，澳門殯儀業職位與周邊地區類似，首先是殯儀籌辦人，主要工作包括幫先人家屬預訂靈堂、安排法事及坐夜（即守夜）日期、協調出殯事宜等等，其中出殯事宜，需要視乎先人家屬為先人選擇土葬抑或火化，如土葬，需幫忙選擇墓地，而安排火化的，則因火化要將遺體運送至內地進行，因此要協助辦理出口手續，並在其後安排在澳的骨灰龕位。該行業其他職位還包括墓碑設計師或墓碑製造商、法事師傅、仵工、靈車司機、文書職員等等。

侯生亦介紹道，遺體化妝師的從業資格也比以前規範，即從業人士需持有合格證。如要取得合格證，需要到內地參加相關培訓，學習解剖學、遺體修復與防腐等。然而，由於培訓需時，比較少澳門人願意花時間赴內地參加相關培訓，所以現時澳門的遺體化妝師多以來自內地的外地僱員為主。

本澳殯儀業另一種職位便是「執骨師」。「執骨」是中國華南地區的殯葬傳統，而澳門殯儀業亦有遵循這一傳統，即在先人土葬數年後，把先人的骸骨「執起」，並為骸骨清理餘下腐肉及頭髮等等，再放入「龍頭缸（骨甕）」之中。侯生透露，民政總署（現已更名為市政署）曾有「落葬及執骨師傅」的執業證照考試，方能入墳場開工，而這個證照的考試內容包括墓穴開挖大小、「執骨」完整程度、「砌骨」入「龍頭缸」的次序及完成度等等，而考試均是由資深行業老師傅負責出題及監考。侯生話：「連埋我，基本有四個人曾經考過呢個牌。砌完副骨入缸，個缸點樣打圈，副骨都唔會散，咁先叫合格。」

侯生坦言，行業從業的資格規範化反而減輕了他的工作。他說，自從鏡湖殯儀館新館啟用後，也就是大概七八年前起，行業從業規範及完善了不少，比如先人穿衣、棺木移送等工作均需要入職培訓，而將遺體運送至內地火化前，對遺體的防腐也有具體要求和標準。侯生笑言：「唔係話好似舊陣時咁，三五成群，就去做。」

除各種從業資格考試外，工時及假期也有所改變。侯生認為，現時的行業環境和當年不一樣，形容變化很大。侯生稱：「依家就好啲啦！殯儀館八點半先允許家屬入內，晚上九點左右，就可以結束一日嘅工作。」對於現時打工一族重視的假期，亦約十年前起，業界必須跟勞工法規定的強制性假期天數。

 

行業特性致式微

在分享的過程中，侯生多次以「厭惡性」去形容殯儀業，亦無奈表示大眾普遍認為這一行業工作內容「污糟」。筆者聞言，疑惑大眾的「有色眼鏡」為行業是否為難吸引新人入行的主要成因，但侯生回應稱，工作特性和薪酬方為最大因素。

據分享，現時本澳正式可以到殯儀館預約靈堂的殯儀服務公司只有三間，而且基本都有自己的「班底」，也就是可以提供從壽衣、棺木等一條龍服務。侯生透露，該行業無沒有公開招聘或者上門求職，均是熟人介紹，有年輕人入行也通常是行家自己的親人，比如侄子、孫輩等，但他形容澳門殯儀行業已經逐漸式微，皆因他曾嘗試聘請的年輕人，亦由於熬不住工作上的辛苦便很快離職。侯生認為，由於職業需要，從事殯儀工作時需要接觸遺體，更要兼顧各項不同的殯儀工作，整體算是比較體力勞動，「都好辛苦下」。

據了解，現時澳門業界從業人士大概只有六十人左右，基本均是男性為主，而稱職的喃嘸師傅也僅有十幾二十位。被問及現時本澳業界相關從業者的人數，侯生無奈表示：「（執骨）個牌都係辦過一段時間而已，依家都無嘅啦。暫時澳門仲淨番四個人識砌，等我哋呢代走埋，就應該無人識。」又在談及為何行業走向凋零時，侯生表示：「喃嘸師傅要有氣魄，即要有真實的功底才可以做，而依然堅守崗位的師傅年紀都比較大。」

侯生又言：「做呢行嘅人真係唔係十分多囉，因為真係一個比較厭惡性嘅行業，好似係墳場做墓碑又熱曬雨淋，有泥水底，出去打份工咪得囉！」他指出，現時在澳門做一場法事也不過一萬幾千，在博企不乏一些月薪兩三萬的職位，但在殯儀業，普遍薪酬不高，比如殯儀館從業人士的月薪可能不過是一萬至兩萬，而且工作內容影響，就自然吸引不了年輕人入行。

 

社會輿論難扭轉

歷經三十載的侯生，即便已見證行業變遷與式微，也從未考慮過轉行，繼續為這個行業及每位先人家屬打點與服務。他笑說：「出去搵份寫字樓都唔慣啦，呢份工自由好多。」言談之中，他將儀式之間的、見縫插針的零散休息時間，看作是職業特性帶來的自由。作為行業資深人士的他，早已習慣這種奉獻大部分時光的日常。然而，侯生為這份職業所奉獻的，其實還有他的親友圈。

既然與「死」相關話題，世人均「避之則吉」，那殯儀從業人士也又必然會面對旁人「有色眼鏡」。由於社會大眾對行業的看法，從業多年的侯生對社交活動早已有自己的一套參與準則，也就是自動迴避一切的親友聚會、家族喜事。侯生話：「做咗呢行，同啲朋友去食飯，佢哋啲屋企人都會介意啦，久而久之，多數都係同啲行家食飯聚下咪算。」

在受訪過程中，侯生表現出來的平和、淡定，也透露出行業對其價值觀、世界觀的打磨。據透露，在靈堂之內，爭奪家產也不是奇事，可謂人生如戲。侯生說道：「你做得耐，你見慣咗，你就唔會話有太大嘅情緒起伏。基本都係過一日，得一日。」

社會上不少行業與客戶也能從合作中長出友誼，但這種情節在殯儀業之中可謂是幾乎沒有可能。侯生稱：「係街度見到啲客，基本都當我透明，我亦唔會主動打招呼。社會係咁。我都慣嘅啦。」

去年年底大熱電影《破．地獄》將香港殯儀行業搬上大熒幕。電影效應的帶動下，一時之間，華語地區不少報章、雜誌、電視台，以及線上社交媒體平台，湧現大批聚焦行業的內容，令不少封塵的行業故事再度回到大眾的視野。當不少人認為這是扭轉社會大眾對殯儀業的看法之際，侯生認為，這種討論熱度不過是曇花一現。被問及相關話題，侯生搖搖頭地說道：「套戲仲紅嘅時侯，咪多啲人討論，但啲人會唔會咁容易接受番呢一行，我覺得都係唔會。」近年來，特區政府積極開展關顧長者的相關工作，並舉辦一系列活動向長者提供生命及死亡教育。然而，侯生認為，即便長者已經接受面對「身後事」的規劃，但年輕一輩是否能直面殯葬事宜就「無咁容易」。侯生笑言：「希望我有生之年可以改變到啦。」

談及行業傳承，侯生透露，本澳殯儀業一般也是屬於家族事業，然而當被問及是否計劃讓下一代接管生意，侯生無奈搖頭回應：「唔會啦！唔想佢從事呢一個行業！自己經歷過就算！」言談之間，透盡行業心酸。 筆者認為，本澳殯儀業發展至今，受制於行業特性及社會大眾的輿論，從業人士越發被社會推至邊緣，但其實從業者作為先人在塵世最後一程的守路人，箇中艱辛及奉獻精神更應該受社會大眾理解及重視，亦值得相關部門考慮推出扶持及規範政策，以保障從業人士的生存空間。

 

採訪：伯頓、Violien、皮朋
撰文：Violien
攝影：Tim @ Tim’s photography
設計：皮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