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歐俊軒,我是從他的文藝足跡開始。
拉丁城區大巡遊、中葡文化藝術節、HUSH!沙灘音樂會、澳門城市藝穗節……這些本地品牌活動,他的設計老是常出現。色彩明亮,肆意碰撞,誓要給人留下印象。
這位本地文化藝術項目的設計能手和常用愛將,近年更在國際比賽中嶄露頭角,橫掃多個奬項,97屆紐約藝術指導協會年度獎-銅方塊、紐約The One Show 2021獎、紐約Young Guns 17 獎,日本東京字體指導俱樂部TDC獎、德國設計大獎、台北設計大獎-銀獎、台灣金點設計獎、澳門設計大獎-全場大獎/品牌金獎、香港環球設計大獎-銀獎等,奬項在業界具代表性。
他在設計圏名氣之大,彷如我這外行人,都對他有所聽聞。於是,去年中聯絡他採訪過一次,那時他剛憑藝穗節項目拿了國際設計奬項。順理成章,當時劈頭就提問他大有斬獲的文藝範疇,豈料回答點到即止;反而講到正著手的活化老店項目,他娓娓道來,說得甚具興致。
這兩年,阿軒的行動軌跡天旋地轉,既「文藝」又「商業」,更攻入了國際市場大展拳腳,他說這一早是他的目標。
高大上 不如直來直往
設計大膽直接,說到目標,阿軒風格貫徹,說﹕「賺錢最實際。」
在商言商,不轉彎抹角。他意指的,是用設計為品牌營利。
「以前一味要靚,想做到最好,但就沒有考慮太多成本和收益。現在對我來說,一個公營機構或活動的設計,能夠帶動人流為之好;一個商業品牌設計,能夠帶動收益算是稱職。」幹實事,就是理念直接,不用太多故弄玄虛。
上次專訪已經有個印象,他不會大師般談美學種種,故作高深,甚至有感,他想跟藝術劃清界線。工作室裡陳列滿他的作品,進來的人忍不住誇讚一番,往往離不開一句「好靚」。他沒有拒絶外行人的讚美,但記得他早說過﹕「靚只是基本」。
藝術與設計時常被混為一談,他早想擺離這種莫名奇妙的苟合;甚至老盤算,要為設計起一場獨立革命。他堅信與設計最親密且相生相長的,不是美學,而是經營學。
「任何客戶,我都先告訴他品牌價值是什麼,為什麼需要設計。不是純粹做靚logo,我是跟你一齊做生意。」他比喻,正如律師打贏官司,會計師、核數師、醫生也有各自功能,設計要能夠為客戶帶來品牌價值,不是純觀賞用的花瓶。
競技場奮戰到商場
回想,他的轉向老早有跡可尋。
比賽場上得志,卻沒有讓他故步自封﹕「說到底不是攞奬就成功,而是客戶要覺得幫到手,繼而採用我的設計。」上一次採訪,他也說過類似的話。
設計從文藝圈闖入工商界別,阿軒近年擔任了幾家本地商企的品牌創意顧問。其中,MOOW CAFÉ是一個發展不俗的自助咖啡機品牌,視覺打造就是由阿軒包辦。
凝視冷色調的咖啡杯身,底圖意象是時鐘指針,字款摻有咖啡豆圖案。訊息簡單直接,扣連消費群需要。分秒必爭的上班生活,正需要一杯咖啡提振效率,然而講速度,也絶不犧牲品味,咖啡機面對不無追求的白領,因而選走時尚冷風,帶城市中忙裡小閒的Chill感。
自助咖啡機消費體驗較短,產品類似,獨特的設計卻成功打造了品牌差異化。MOOW從第1台發展到全澳45台,月賣過萬杯。曾經有幾家對手,不是倒閉就是改名換姓,MOOW留到最後,阿軒的形象設計不無功勞。
老舊新猷都玩得起
阿軒帶玩味的風格,為新店抓緊潮流,也為老店破舊立新。
澳門街道商店林立,讓人眼花缭亂。DINO Burger運用鮮紅與淨白的對比,成了街頭食店叢中的一抹亮红。誠昌老店換上橘色新裝,頓成老街的搶眼地標。
選色盡是細節,社交平台之上,餐廳打卡的貼文百花齊放;DINO Burger活躍於IG,紅白撞應記一功;吸引眼球的選色,成了牢釘記憶之上的別針。又講誠昌,橙色有內在的高端,一直是奢侈品牌徧愛的選色,象徵時尚與活力;但誠昌的橙,斷不是大光燈般衝撞而濃郁的調子,反是混和淡淡的深沉,似夕陽也像晨輝,正貼合老店氣質,湧動著流金般的生命氣息,亦呈現出時間的厚度。
阿軒的客戶有老商人,也有新店家,這是挺令人意外的。老店活化不見得先得思想活化,事實上,阿軒發現很多老店客戶雖然有年紀,也有營商資歷,溝通起來卻沒有刻板印象中難。他們大多早察覺有求變的需要,只是苦無對策,阿軒卻使他們感到專業可期。
個人風格的超脫
每個設計師固然要有獨特鮮明的風格,簽名圖章一樣。「以前別人會覺得我風格文藝,質疑放在商業可不可行,但我用成功案例回答了他們。」
近年,軒設計過高端、潮格、懷舊、大眾風格,包容度高。他介紹了牆上色塊大膽奪目的海報和展示擺設,跟當時他身穿的一襲素黑,形成對比。
的確,品牌設計不可放太多個人色彩。阿軒說時刻在兩者間把量尺度﹕「我要創造出來的各種品牌,不是我,而是好似不同人站在面前,有性格,有特質;而這些,卻是他專屬的一種商業語言。」
所謂星級設計師,不只有張揚地自顧自發光,還要懂謙退地捧月。
越簡單 越困難
金融管理局「過數易」的手機應用程式標誌,日常普及之至,有使用電子支付的,必不陌生。這是阿軒的創作,黃橙搭配,兩塊馬蹄磁鐵相吸,帶連結交匯之意象。
從美術館走到餐館,再遍入大街小巷,阿軒的設計無孔不入。對象由小眾擴張至大眾,風格對比,後者驟看更加簡約,阿軒卻說,要思考的反而更多。
大眾視覺傳播講求簡單直接,訊息要明快地擊中目標,刻下印象,與此同時,卻又要求美感的兼顧。「過數易」標誌簡單的幾筆線條和色塊,可是花費近一個月的溝通和創作。無礙乎人們總是說,像下廚炒菜一碟,越是家常便飯,反而越考驗技藝。
畫公仔 奠地基
一個小商標,阿軒也一絲不苟,但他坦言,只做一個商標,整件事沒什麼延續性。之前有很多類型的合作,他特別希望的,是從事整個項目的品牌設計。
設計不是圖像美化那麼簡單,可以是「基建工程」,奠定一套帶出理念、有指導性的形象系統。在澳門,設計的需要漸成普及,但將之看重成品牌策略的一部分,卻當屬少見,也是阿軒最期望目睹的行業待遇。
去年,他的期望找到了落實的機會。澳門經濟及科技發展局去年與阿軒促成合作,從標誌的更新,到系列配套和周邊設計,例如信函樣式、文件套、手挽袋、筆記簿等,統統來個翻新。
「我們負責最核心的工作,是先訂好一系列設計規矩,讓他們日後再做任何延伸,都有所依循。」現今很多機構已有自己的設計師和美感要求,然而願意這樣投放資源在品牌形象的建設之上,在澳門為數不多。
澳門設計師的獨門絶技
像「過數易」,一個小圖案長駐澳門市民的手機介面,雖說不過豆大,卻每日被戳上好幾下,曝光和覆蓋面不容小覷,也彰顯了設計與生活的緊密連結。「文化藝術接觸小眾,『過數易』卻是大眾日常,設計的確可以幫助社會,做到更多,行得更遠。」面向更多人,才能更好地發揮影響力,甚至帶動一個經濟體,他相信澳門設計師有這樣的力量。
至於有說本地設計師潰不成軍,更談不上發展,阿軒大抱不平﹕「其實回顧這二三十年,本地設計師早已開始探索,澳門的設計語言是什麼。」哪怕從現在可見的一個符號、一種字型、一紙圖案,追源溯流,本地設計師的出品都不是偶然,他覺得同是基於文化傳承,才成長為現在的模樣。
那何謂本土特色? 那老掉牙的中葡文化之說? 阿軒土生土長,曾有感說這些就像老調重彈,聽得人耳朵都起繭。直至多了對外交流和探索,方醒覺這老曲調,根本上品。
「聽過很多人說,澳門設計師和很多文化比較單一的地方就是不同。」阿軒在完成多個本地設計項目,回頭看方發現,澳門有中國文化,同時也有西方思考模式,正是難能可貴的特色之處。
「就算去外國留學,也只是幾年遊歷般的光景;但我們一出世就在這個地方,由小到大接收不同語言,體會和接觸不同文化,這令我們在設計中表現出的包容性,都是從心出發的融通。」
放棄獨門技 走上世界級之路
設計工業發達,代價可以是流於商業。這樣看來,阿軒可幸,澳門設計卻仍保有一己文化特色。但剛發現自己地方的美,且演活在作品之上,他緊接下來的任務,卻是要收起這套「絶招」。因為,國際企業慕名找上門了。
「Adobe發來電郵,我們都覺得好驚訝。」Adobe這家全球知名的電腦軟體公司,竟然邀請他來設計皇牌軟件InDesign的封面圖。封面圖設計逃越不出七吋方框,卻接觸到全球七千多萬個用戶。這軟件的「門面擔當」,傳播率屬世界級。面對一家公司、一個地方、一個國家,阿軒都滿有把握,但現在談的是整個世界,他知道自己也要變陣迎接新玩法。
經常掛在口邊的國際化,這會是怎麼樣的設計呢?
「以前覺得放個英文字出來就很國際化了,但早不是了。」他承認,華人文化是當今趨勢。「西方世界想了解我們,這個全球來說很龐大的群體,我們的語言和文化也將更有影響力。」所以設計上展現自己的特色文化,無可厚非。
只是,如果想向更高層次推昇,最後還得將一切條條框框打破。「世界視野不能侷限在自己的身份,要讓不同種族、不同地方的人都理解到同一個設計。最後大家要的,不是單一特色,或是將自己文化強加別人,而是要一種fusion出來的大同。」
消解語言,這也正是視覺設計的力量。
夢想可期的時代 更是虛幻的時代
南征北討,風光一時,卻還要阻擋像時間落葉一樣被捲走。從前由紙媒和傳統廣告主導,現在媒體多元且推陳出新,更新換代之快,他坦言也在持續適應,並經常用這經典話語來提醒自己﹕「未來,每個人都能成名十五分鐘。」這說話1968年出自Andy Warhol口中,當時令很多人諦笑皆非,但時至今日,社交媒體興起,事實證明預言應驗了。
沒有人會認同阿軒今天的成功不過來自社交媒體運算的偶然,他的實力和努力備受肯定。但在讚美聲之中,他仍保留一份憂患意識,形容自己活在網紅世代,雖說百花齊放,充滿可能性,但比任一個年代,都更要費勁「逆流而上」。
他顯然不滿足於只追求「紅十五分鐘」,延續性是他今次專訪一而再強調的重點。「成名容易,但如何持續,是我真正要想的事情。」
緊貼潮流? 嘩眾取寵? 一一拒絶了這些捷徑,他給出踏實的生存方法,就是實現設計在社會甚至整個世界的重要性,用它為時代解決問題。
夢幻之年 也是變幻之年
上次訪問,阿軒剛完成了澳門理工學院的品牌重整項目。他告訴我,項目意義之大,在於他就是從這裡畢業。事隔兩年,學院升格為大學,他協助修改各項設計,例如標誌的IPM改為MPU,過程就好像為母校豎立新的里程碑。
至於他自己,也同樣有了非一般的躍升。從賽場上大放異彩,到受國際企業垂青,再以最年輕設計師之姿獲頒澳門特區文化勳章,蜚聲業內。所以他總結,2021對他來說是「夢幻」的一年,夢幻感來自一切意想不到的收獲。
同步,「夢幻」也來自對挫折的領悟。他說,去年目見曾經亮麗的澳門旅客數字蒸發了一大截;上市的貴賓廳集團一夜崩塌,也使澳門滿城風雨。從澳門社會正值面對的變動與艱難,他從不置身事外,反而啟發了在這一年的思考。
「我想從自己的身份,找尋在社會,甚至世界而言,我可以立足的地方。」
所以他為自己豎立的新里程碑,是要出走?
不是。他始終覺得,根基還在這個城市,從他還努力尋找更多的本地中小企業合作,不言而喻。只是,他的確有感要「由這裡出發」。
「如果只依賴一個經濟體去幫助自己,永遠很難行多一步。」時興大灣區的說法,眼望貼在工作室的海報作品,看見有來自深圳、南京的邀請,比兩年前更多。問及阿軒有否走向大灣區的打算,他斬釘截鐵,跟上次訪問一樣,同一條問題,態度依然堅定﹕「眼光放得更遠,設計才不會局限於區域性。」他目標是跟世界接軌,畢竟市場越大,可能性也就越豐富。
目光盡量遠大有何不敢,只怕畏首畏尾影響格局。正如,當初阿軒走文藝風打響明堂,如果拘泥於一個領域,就沒有人知道,原來他的風格如此變化多端。又如果當初阿軒拘泥於一個地域,更沒有人知道,原來澳門設計師的發展版圖,可以如此遠在天邊,卻又觸手可及。
採訪及撰文:哈皮因
攝影:Tim @ Tim’s photograp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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