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美到令人落淚,日本常有此說。
所以日本的美學概念中,有「物哀」一詞。「哀」可作為感嘆詞,形容看見櫻花而發出情不自禁的讚嘆。
情不自禁的讚嘆,在澳門都時常聽到。
一種澳門人的集體回憶,是在燈火通明的夜晚,像如臨大敵,攢動在水泄不通的人群和車隊中,只為找個臨水望天的好位置。
這些爭先恐後,定格在天空中第一下爆破。頃刻,地上所有人頭,同步轉往天空同一方向,「呀~」,讚嘆此起彼落。
要美到什麼情景,才能喚起情不自禁的讚嘆?
大概是當審美超越色彩與線條,煙花形態與生命本質連結,正如「幻彩煙火」兩代經營者林美一(May)與司徒子竣(James)接下來要喚起的故事情景。
三代間一言難盡的快樂
打開紙皮箱 人間煙火起
煙火故事,從May的上一代開始連載。
父母在義字街後的炮竹廠搓炮仗。小時候,她已經在幫忙。「我好叻㗎!一手抓炮仗,一手沾漿糊,『嚓』往前一捲,炮仗就搓出來了。」May 邊說邊示範,手勻速快轉,像抓著時光留影機的把手攪動。「逐件計錢,所以一定要快!」動作流暢利落如本能,可能因為May最近愛上跳舞,連平常動作,都多了幾分輕盈與自在。
後來,為了全家生計,父母改在長命橋街頭賣炮仗。「裝貨的紙皮箱上鋪塊板,就可以擺檔。」西灣那時還未填海,形形式式的檔攤,沿一灣海邊鋪開。May和家姐要幫忙看檔,由午夜直落到天亮。

May 這頭說辛苦,那頭提起與客人互動,又沾沾自喜來。少女加小女孩的組合,客人特別歡喜,所以她們檔總是生意最好。「香港客自己不敢燒,放下張紅紙(百元鈔票),叫﹕『你兩姊妹燒俾我睇』,竟然這樣也『過癮』?! 賺到錢又有得玩,嘩,你話開心到呢。」May 用豐富的肢體動作輔助說話,全身連結記憶,把舊場景還原得活靈活現。

炮仗塞滿車 五口子瞓身一搏
一家四口的煙火故事,隨著父母漸老淡出,May 也轉了行經營她的鞋舖。
直至 James 出世,翻開了一家五口的續集。當時澳門臨近回歸,市面不安寧,鞋舖生意更是淡寂。為了生計,May 不得不離鄉背井打工,但終究捨不得年幼子女。賺多少也好,最重要還是家人在一起;於是果斷租輛麵包車,擠上夫婦二人跟三個孩子。
May 決定重操故業,全家新年開檔。
煙花燃放區廿四小時開放,五口子在車上排排躺著睡。May 大喊好辛苦,但她眉開眼笑。無他,這一擠,讓家人收獲了滿車的愉快記憶。



「James人仔細細,四五歲就幫手掛炮仗。」May 話語剛落,James 噗切一聲承接:「客人見到細路仔會畀利是。」
「好辛苦,用好多體力,要自己挑竹搭棚,就連棚頂掛炮仗的滑輪,我都要自己準備。」
「但煙花爆仗帶給我們一家人的是團結。」
「好難得一家人都喜歡,而且齊心合力做好件事,好開心。」
「阿媽的朋友都會來,又會見到明星,好熱鬧。」

兩母子被回憶點燃,霹靂啪啦,「好辛苦」又「好開心」交錯,此起彼落。
屏息以待 是終場還是中場
正如煙花落幕,人也總有要退下來的時候。
子女留學離澳,May 也退休了,日子過得輕鬆自在,卻少了幾分衝勁,日日看宮鬥劇、上網、炒股票。
James 每次打開家門,母親都躺攤在沙發上,望著手機。「我喜歡看到東西是動的,活生生的。」自小特別欣賞母親的女強人形象,有次他終於忍不住悔氣地開口:「哎,你好『頹』,找點事做不行嗎?」
「不知道做什麼。」May視線沒有離開屏幕,即使對內容沒有切實興趣。
二人沉默,可能是停頓,也可能是話題結束。


James 年輕,有滿滿的行動力,但籌辦煙花表演,不同於經營煙花售賣。他們完全不懂標書,投標如石沉大海。有次 James 更因為筆誤而錯失機會,在車上被罵得「嘩」地痛哭﹕「這些畫面我全都記得。」他們反覆引燃這個煙花夢,兩年未果。直至接到一宗酒店生意,煙花夢,正式橫空綻放。機會開始像一輪又一輪搶佔夜空的煙花球,緊湊地點亮在眼前。

煙花球都成了催淚彈
澳門國際煙花比賽匯演是全城最大的煙花盛事,2018年,他們首次投得了統籌標。
James 說﹕「我和阿爸阿媽即時相擁而哭,雖然好努力好努力,但完全冇想過是我們。」
那刻開始,煙花秀不再純粹是遙遠的璀璨。

May 在一聲「呀」之後停頓了,大概找不到形容詞。「好美。不知你有沒有在現場看,我聽到很多人說美,我們的煙花真是美到哭。」
煙花秀的綻放,變成了 May 和 James 重要的生命時刻。頭上盛放煙花,旁觀者盛讚它的美,是對表象的觀察。直至,有一刻被它震撼到,而禁不住連連發出 「呀」的讚嘆,則是美的共感。讚嘆包含讚揚與感嘆,積極與消極兩重意義交織緊扣,流露的複雜情感,讓美更加深刻。所以煙花之所以「美到哭」,旁觀者以為是跨跨其詞,明白的人結合生命觀賞,自會禁不住從心發出對美的讚嘆。




母子間對立和諧的火花
盤升﹕你不support我不做

「如果媽咪說算了,不搞了,就沒有這裡,沒有之後的故事。」他臂膀左右張開,靠椅背往後一仰,示意我們環顧當下所在的辦公室。
這裡空間不大,散落的物資比座位多,看得到一家繁忙公司應有的生活痕跡。白牆、黑櫃、木家具,裝潢沒半點其他。跟James的圓領白襯衣一樣,第一眼以為隨意簡單,認真看,這亮白與挺拔,盡是追求。

穿奶黃色線衣和修身牛仔褲,日常衣裝配上淡妝,是節制的修飾。
爆炸﹕我驚到腳軟
May 留著一襲燙捲髮,左右兩束瀏海挑染了赤紅色,手指輕撥時,顯露出垂墜的曜黑大耳環。裝扮流露不安份的細節,所以她可以帶領家業力爭上遊,由紙皮箱到麵包車,之後更成為新春煙花檔的分銷商。
James 喜歡稱呼每日跟他們打交道的是第一類危險品,這是參照國際規則所指的爆炸品。是的,這門生意,隨時爆炸。這在說的,不止貨物的易燃屬性,還有生意本身的諸多變數。無論是新年檔攤,還是演花匯演,都要賭上一年半載的忙碌,來迸發不過數天的成果。投標、進貨、運輸,繁瑣的文件與手續,隨手都是困難。順利的話滿天璀璨,不順利的話,頓成災難。
May 回憶多年前的一場湖南雪災,運輸車無法南下﹕「新年要到了,最遲下一日就要通關,但路還未開通,我驚到腳軟。」成為煙花檔的上家,變相承擔了前期的全部風險。沒有人管什麼不可抗力,總之貨沒有準時到手,就請賠錢。
May形容她的日子過得提心吊膽,但又開心刺激。每一年總有插曲,要跟時間競賽,但見招拆招,反正存活到現在。
顯然,他們對危險上了癮。



張狂﹕我就是叛逆
這癮,James 傳承得很徹底。
訪問前閒話家常,James提過自己讀書幾乎從未合格,甚至好幾次差點被趕出校;但進入會議室,隨即得知 James 稍後有個晚間會議,這是他的工作常態。訪問時間要壓縮在一個小時內,我匆忙打開記事薄,抽出筆,心想,一個連晚上都用來開會的人,如何可以把書讀成這樣。「不努力讀書,不代表我是個不努力的人,但我一定是個叛逆的人。」James 似乎留意到我的好奇,斬釘截鐵。

守業者不敢衝出框架,不想破局,因為失去現狀的風險,對他們來說太高了,但第一類危險品讓 James 習慣了焦頭爛額。他既是傳承者,也是創業者。曾經打造爆紅的自媒體品牌,閃亮登場,無奈未能找到一個核心的商業模式,只能走向灰飛煙滅,市場就是無常。他在資訊科技的投資最是慘痛,試過虧損幾百萬,但今時今日他不怕在這版塊繼續投資闖蕩。「現實教懂我很多,當然我有被現實摧殘過,但我不認為我有被打低過。」James 沒有為自己虛構一個超人故事,他能把失敗堂堂正正地掏出來分享,這是我在很多受訪者身上甚少見到的坦率和勇敢。
煙花無常,美在千變萬化。James 志在打出另一個江山,他承傳的不只是一門家業,更是一種冒險精神。家業傳到他手中,大玩創新宣傳和年輕路線,更拓展到演唱會的煙火效果製作。
「我即將會邀請三五個網紅,我是說勁的、百萬粉絲的,來澳門和我一起玩煙花。」



遞嬗﹕媽完全不管我
「媽咪可以給我意見,但很多時我還是跟自己想法去做,而且基本上都是。」James 說話總是語速快,語氣肯定,像煙花爆破的瞬間,充滿力量卻又難以控制。
自信的個性,滿腦的奇思妙想,放在兩代關係,注定走向衝突繼而分裂的戲碼,但這個家沒有。
「我對人寬容,跟任何人都相處得來。」May 對於講出自己的好,不客套不彆扭。
「我媽完全不管我。就算把投標書、宣傳片發給她,看兩眼就說﹕『OK你去吧。』,然後在家繼續跳舞。」

「明知走錯路,但不須要立即拉他。」
「我試完發現不行,下次自然會更好。」
「試完可以覆盤,但我不主動提,提了就『乞人憎』。」
「好早之前,阿媽已經給我一種感覺﹕『喜歡就去做吧,全都交給你!』所以在公司我可以好大膽,就算修改標書報價,整頓公司方向, 99%她不會管,甚至不會知道。」
May 選擇像舞者一樣,優雅又不失華麗地退場。至於James,他選擇傾盡全力亮相,釋放。兩母子的矛盾與同一,衝擊出「正反合」般盤旋攀升的成長力量。
煙花之美,美在震撼的表現力。這如同創業者應有的易爆體質,James他有,雖然有時擦槍走火。帶著衝撞,他承認無論跟誰都易有角力,但他深信,這衝撞是創業必須的。
「如果我不是這樣,什麼都做不了。」

和鳴﹕我們掏個心出來
我發現了他們說話的一個有趣規律。
每每誰開始solo,說著說著,停頓位開始介入另一人的單詞短句,像旋律中加插一下一下咚噠咚噠節拍,短促、響亮。
「我做了這麼多年生意,把孩子養大,一定有自己一套方法。」May 展現過來人應有的自信。
「這的確。」James 心甘情願擁護 May 的自信。
轉個身,May 躬身退後,把C位留給James﹕「但我學不到他拓展、電腦、交際,這絕對我輸。」
James 配合著母親的cue﹕「她還在用黑紅色有橫間的記帳簿,賣一件,記一件。」
「年輕人叻,我什麼都靠腦記,再加筆。」
「阿媽在守,但我總去思考,怎樣可以跳出框框。」
他們的關係有守有攻,一個穩重,一個求變,像煙花球時而上下補位,時而又逐奪前後。至於連繫這攻守兩極的會是什麼?
「我們不是為錢去做煙花。」
「完全不是。」
「為了錢的話,煙花不會靚。」
「因為煙花成本太高。」
「太高。」
「再加上運輸成本高,所以每次如果不是100%投放,根本做不到靚的煙花。」

May 和 James 始終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時而淡出淡入,時而二重奏鳴。煙花的節奏,表象上不同步,卻在背景主旋律之下,呈現出矛盾同一性。

虛無﹕我人生沒有其他
上一代人,很多都是自己成功了,就要求子女都要成功。
「我媽完全不是,她甚至乎叫我不要太急太快。」
「我跟普通媽咪的思維不一樣,不給他壓力,不要求他有什麼成就。」
「從來沒有。」
「我只要他開心。」
那麼,James你開心嗎?

每次完成目標,James 心花怒放,但成就感稍縱即逝,急忙又想追求新的目標。人間煙火,這一秒繽紛澎湃,下一秒變形散墜。James奔跑在輪圈中,他說喜歡這樣的生活,命名為冒險,他因為冒險而開心。
每次 James 講話,May 總是聚精凝神地聽,然後在適當的時候開口和應,但她這次要表達反對﹕「我們沒見一個月,最少沒坐下來聊天。」
以前的 James,忙中也會找她吃飯和飲咖啡,但近年公司飛快發展,太多工作要接手。「由起床到睡覺,我一日裡面填滿工作,人生基本上沒有其他東西,只有生意。」有人覺得荒謬,但他說這種開心,講不明白任何人;亦有人說他是富二代,只在享福但作虛假的努力,所以他盡量與人保持距離,完全不講公事和個人感受,即使在家人面前。「這種孤獨感和創業的辛酸只有我自己經歷到,告訴任何一個人都不會被同情。」
人的每個高光時刻,大概是為了學習回歸他來自的黑暗。一場匯演,空中煙花球成千上萬,但每球煙花都是獨自綻放,獨自面對高處不勝寒。「我想他慢慢體驗現實的殘酷。」這來自於一個母親的心疼,但 May應該比任何行外人都清楚這句說話的荒謬。豈會有瑜伽體式般慢慢伸展的煙花? 煙花猛烈爆炸,極致是絢爛,也是毀滅,不過如同櫻花落瓣,可以既輕盈,又深重。




煙花之美,要看它怒放,看它淍落,看它起承轉合,看它喜悅與感傷交織,看它美好與脆弱一同呈現。
耀眼而無常的存在,盛放與凋零的周期,都是美的細節,也是生命的隱喻。

採訪中聽過不少兩代人的故事,各自表述自己的新思維和當年勇之後,問到最後,大多將彼此間的疏離感,歸結為無解的代溝。今次訪問的這對親子卻令我大出所料,二人像雙響炮一樣合拍無間,坦誠對自己充滿信心,亦大方肯定彼此的付出和厲害之處,就算對方未成氣候,就算對方威風不再。 任何階段,都值得肯定,正如煙花的美麗是動態的,生命的美麗也是動態的,承轉合,千姿百態。
採訪:哈皮因、伯頓
撰文:哈皮因
攝影:Tim @ Tim’s photography
設計:皮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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